BGM：King Gnu《白日》
海鷗輕輕抱住了山雀，彼此都不說話。
在黎明前夕，幽暗的角落是孤獨之人最後的避難所，空氣潮濕又充滿霉味，但都無法掩蓋死亡的氣息。
無論海鷗多麼努力地遞送溫度，山雀的身體仍漸趨冰涼，她害怕地縮在愛人懷裡，一顫一顫地發抖，止不住地吐出白霧。
氤氳遮擋住山雀的臉，那已經不復過去紅潤的雙頰佈滿了不甘心，她無力抵抗纏上自己的怪病，枯燥毫無止境的治療讓她幾近放棄希望，但因為眼前戀人的鼓勵，才勉強著自己求生。她明白自己病重時，海鷗是有多麼地辛勞，醫護人員也傾盡所有研究症狀，讓大家的努力付諸東流，是她所不樂見的，但是，她已經累了。
十年，她人生中最寶貴的十年，都在那個蒼白的病房度過。折磨自己，也折磨著眾人。
冰冷的霧氣裡，山雀感受不到春來的喜悅，她在心裡對每個人道歉，如果不是她拖累眾人，或許他們早已事業有成；如果不是她，這些研究員也不用浪費生命陪她到深夜；如果不是她，父母也不用撐著年邁的身體照顧她的生活；如果不是她、如果不是她……。
如果不是她，海鷗也不用犧牲自己的未來了。
山雀想著，自己死後，海鷗應該會很難過吧。
他會傷心，會掉淚，或許這段時間會很長也很難熬；但隨著歲月流逝，痛楚會轉化成悲傷，悲傷會轉化成遺憾，而遺憾終為一個不怎麼愉快的過去。然後抱持著傷痕活下去，幸運的話，可能有另一個人走入他的心，陪他消化最後一點哀戚，然後｢山雀」這名將被掛在一個，不起眼的角落，就如同現在兩人蜷縮的。
他愛著我，可是並不會永遠地。想到這裡，山雀有些寂寞，同時也有些慶幸，她無法給予他永恆的愛，能給他的只有到這裡了。
她迷茫地看著前方，微弱地呼吸著最後一口空氣。
窗外的晨曦透了進來，微微照亮幽暗的角落，灰塵散射著光輝。
海鷗微微啜泣，他無法辨明自己的心，都說留下來的人是最可憐的，但他只覺得自己是個渾蛋，不希望女友死去，但又渴望死亡能帶來解脫。懷裡的人兒就像易碎的陶瓷，不，她已細碎地像沙塵一般，只是她的生命並未裝於沙漏。
他低下了頭，用鬍渣刮著山雀的額頭，如同以前一樣，這個房間也如同以前一樣，盼回了主人。
海鷗不相信愛情，電影裡至死不渝的愛是騙人的，現實的愛無法克服一切，比如說分離，比如說生死，比如說時間。
｢我愛你喔。」山雀靜靜地說著。
｢我也愛你。」海鷗答道，聲音混濁。
｢你愛我嗎？」東方翻白，春意闌珊。
｢我愛你喔。」白露結霜，霧水氤氳。
｢我也愛你。」山雀嚥下最後一口氣。
海鷗緊緊擁住了戀人，喉嚨枯燥，一個字也說不出。
過了很久很久，乾涸的淚溝追隨時光流轉，那間窮酸的租屋處也被改建。如山雀所預測的，海鷗哭了很久很久。
曾經綻放的繁花，永遠噤聲的哀鳥，低微細碎的輓語，與春寒一起躲藏在角落，沒人能觸碰這些脆弱的事物，只有春日的雨能微微一窺。而蟬鳴似乎來過，但隨即發現無處可以落腳，而又匆匆離去。蕭瑟的秋風也曾經路過此處，見證這棟公寓已經被遺棄，它似乎永遠被關在渺茫中，無助地徘徊；大量的雪壓垮了哀傷，融化了哀傷，回憶也隨著雪融一點一滴地流失。那個清晨或許是悲傷的最高點，他陪她陪了十年，未曾後悔，因此哀傷更加地純粹，只是摻了點恐懼。長久的時光，他不曾吝惜表達愛，對戀人十分誠實；但這種純粹而深遠，卻沒辦法給她一個完整的未來，縱使他甚至對他所不相信的神明祈禱，仍舊無法留住她。
他對她隱瞞了一些事，掩飾自己害怕她會死，掩飾自己害怕遺忘她，掩飾自己害怕被丟下，掩飾自己不再誠實。
傷痕的保存期限比想像中長，海鷗有時會朝著天空發呆，山雀飛去那沒病痛的所在了嗎？
｢你愛我嗎？」塵霧遮掩日光，今天的夢依舊淺薄。
海鷗呼吸著高處的空氣，稀薄又冰冷，東方魚肚翻白，春天來了不知第幾次。在還能感到痛苦的時限中，留下來的人恐懼著：終有一日不再哀悼。
沒有事物能逃過時間，包括愛。
隨著歲月流逝，海鷗的心已經飛走了。
現在，那副軀殼也追隨而去。
花鳥風月 (1)